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亲历丨谢悦:2022:我做了115次核酸检测

关注本号☞ 新三届 2024-04-25

一个转身,光阴就成了故事
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
作者简历

本文作者


谢悦,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六九届北京知青,1978年参加高考,1982年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。先后任职多家期刊,编审,现已退休。


原题

2022:

我苦命的嗓子哦……




作者:谢悦

作者在做核酸检测

【上篇】

不知我前世今生种下了何等业因,要令自己的嗓子在过去的一年中,遭受如此惨酷的果报。

其实我的嗓子自幼不争气,动辄扁桃腺发炎,发烧喉咙疼就送到医院打青霉素,让屁股陪着一起疼。本来家长打算等我稍大些去做扁桃腺切除手术,还没来得及下手便上山下乡去,将扁桃腺和嗓子疼一体带到北大荒。有一年麦收我闹扁桃体化脓,高烧不退,嗓子疼得死去活来。卫生所的医生给我注射盘尼西林,一针下去屁股比嗓子还疼,瞬间就休克过去。恍惚中突然闻到鼻子下面有股酒精味,马上意识到医生要针刺人中,我大叫一声“别扎”便睁了眼。在场的人不禁好笑:这小子死得痛快活得麻利。

以后随着年龄增长,扁桃腺逐渐淡出我的生活。偶有感冒,嗓子疼上两天,吃几粒抗生素也就消停。谁想一场新冠一闹三年,竟至我的嗓子在2022年重返江湖,开启了它的苦难之旅。

翻开2022年的记事本数了数,从1月23号到12月8号,我总共做了115次核酸检测;也就是说,在这一年里,我的嗓子被捅了115次。其实我最早的一次核酸检测是在2021年10月底,但那一年只做过一次。进入2022年后,闹了两年的新冠始终不肯远离,核酸检测跟着进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。

第一个季度还是偶尔做做,4月下旬后突然紧张起来,要求隔日一做。社区为了通知方便,以各楼为单位给居民建起微信群。随后就有居民在群里质问,听说其他小区建了核酸检测点,我们小区为何不建?于是众口同声呼吁建点。不久小区里果然建起检测点。谁知过了些日子群里又有人发声,为何要在咱们小区设核酸点?外院的人都跑来蹭检,增加了感染的风险。于是又有人附和要求撤点。再过一阵小区撤了点,而群里要求建点的呼声东山再起……

在这此起彼伏的呼声中,我的嗓子不时变换着被捅的地点和时间,有时在院里就能捅,有时要满大街找人少的地方捅;有时两天一捅,有时三天一捅。6月份北京工体天堂酒吧聚集性感染,我所在的朝阳区首当其冲,连续一周每天一次核酸。当然在一般情况下是三天一捅,而我的嗓子很快也就适应了这样的节奏。

这天要乘公交外出,因为头天刚做过核酸,心里踏实,也就没看健康码。上车刷卡,卡机却发出诡异的响动,乘务员让我再用手机刷健康码,结果显示核酸检测四天。乘务员说不好意思,您的核酸超过三天了,到下一站您就得下车。我解释说昨天做过核酸,健康码没更新,是检测机构的问题。他说那没办法,我们只认健康码,到站您不下车我们就不能开车,上边就是这么规定的。我自然无话可说,到站乖乖下车走人。幸亏我还能走动,若是行动不便的老人被撵下车,却如何捱得回去?

从南往北走到一条常行的街上,街中间铁皮拦路,大白当街而立,扫码通过方能往北去。我这个四天核酸的健康码当然通不过。我对大白说,就算我是新冠患者,你不让我往北去,难道南边的人就不怕传染了?他说这我不管,上边怎么要求我就怎么执行。——又是上边,把我撵下公交的是上边,不让我往北去的还是上边。这个上边就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,神鬼通杀。我本想问上边到底是谁?最上边的不应该是你我这样的人民吗?又一想纵然我俩确实至上,以眼前的位势而论,他还是在我上边,所以只有绕道而行。

回到家来,在手机里翻出一路拍的照片,加上标题发朋友圈,也算不虚此行:小区被铁皮封住的大门,借用梅里美的《卡门》;墙上扫健康宝的红黑二维码,借用司汤达的《红与黑》;因疫情取消堂食的百年卤煮店,借用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。最后翻出我的自拍照,想起这一天先被撵下公交,后被截在路上,惶惶如丧家之犬,这便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《白痴》。

梅里美《卡门》


司汤达《红与黑》


马尔克斯《百年孤独》


陀思妥耶夫斯基《白痴》


第二天上公交前,特地看一眼健康宝,前一天的核酸检测结果已经出炉,这才放心登车,竟油然而生满满的优越感,犹如抱了尚方宝剑,上边也拿我没办法。车子刚要开动,乘务员朝我身后一男乘客喊道:请不要吃东西,把口罩戴上。不想那乘客的情绪瞬间失控,大嚷大叫道: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吃东西、规定我必须戴口罩啦?你拿出文件来!乘务员坚持不戴口罩不开车,那乘客偏是不戴,双方僵持不下,一车人只好坐陪。

对于过度防疫我早有怨心,然而乘务员的要求并无过度,何况即使没有疫情,也不该在公交车上吃东西。我有心怼那乘客两句,又估量这是个杠精,我是杠不过的。于是现买现卖搬出了上边二字,回头说道,算了,人家也是按上边规定办事,何必难为他呢。想必此人也自知理亏,只是没台阶可下,何况又搬出了上边,听我一说,嘟囔两句,也就戴上了口罩,车子终于开动。

此时我想起钱理群教授说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。能够精致,说明不失理性,也还合乎经济学关于理性自利的人性定义。而我碰到的,却常是些粗陋的利己主义者,他们似乎卡顿在文明进化中的某个点上,除了本能的自利冲动别无所有。

其实人是最易被驯服的动物,起码我是。我看过填鸭的视频,那是给鸭子们喂饭吃,它们却不肯老老实实配合,总要挣扎一番,被人捏了脖子,把饲料强捅进嗓子里。而轮到我们的嗓子被捅,无论多么的不舒服不情愿,可能还要在寒风骄阳中苦等,也必主动伸长脖子张大嘴巴去配合。

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卡夫卡笔下的约瑟夫·K,如此无奈而又积极地用证明有病的手段来证明自己没病。但我好歹比鸭子聪明些,知道不如此就寸步难行,即使上了公交车也会被撵将下去(其实这也并不能证明鸭子比我更傻,因为鸭子越配合越可能先进入挂炉或焖炉)。并且经过115次的打磨,嗓子也就适应了那根小棍的进进出出,由最初的恶心反应,渐渐的几乎要体会出含饴之乐。而捅嗓子的大白们也捅出了门道,开始尚且认真在嗓子眼里捅来捅去,后来有的往往在舌根上随便沾两下便完事大吉。我们知道他们在糊弄事,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糊弄事,而且他们也知道我们希望他们糊弄事,这样嗓子能少受罪。

在2022年的一年中,因为没有及时捅嗓子或没有及时更新捅嗓子的数据,我的健康宝两次弹窗,三次临时退订或重订旅游饭店,一次在外地火车站被迫退票滞留……那我也要庆幸,幸亏有嗓子可担待,捅一捅便得行动自由。及至放开以后,路边的核酸亭不停地以“免费核酸单人单管”招揽路人,犹如清仓甩卖,却也少人问津。再到今日,街面上核酸采样小屋俨然成了古董。偶尔见到尚存的遗迹,我便下意识地驻足,伸手摸口袋里的身份证,嗓子也无比热情地蠢蠢欲动。一旦想到往事已矣,竟生出嗒然若失的惆怅。这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,才下喉头却上心头了。

【下篇】

防疫政策新十条甫一出台,最积极响应的就是我的嗓子。12月7号新政发布,10号我的嗓子就出了感觉,隐隐有什么异物附着其上。但当时并未往新冠上想,不相信会阳得这么快。12号感觉发热了,一测体温37.4度。我对太太说,莫非阳了?她说那你搬出去住吧,免得传染我。还拍了一张我吃饭的照片,发在她的群里,讥笑说你们见过一顿吃一大碗面外加两个煎蛋的羊吗?

13号早上我的体温达到了38.4度,嗓子开始疼起来,并且有些咳嗽。中午太太的体温也到了38.5度,此时她不再讥笑我,却问我家里有没有感冒退烧药。家里几乎什么都没有,也没有抗原试剂,无从知道是不是真的阳了。好歹翻出半盒布洛芬,还是上半年太太种牙,我替她买的止疼药。为了这盒药,我的健康码弹窗一天,从此不敢涉足药店,因而没备下药。

我靠在席梦思床上,也算闲倚胡床,与谁同卧?咳嗽发烧我。想这奥密克戎病毒万里迢迢来自国外——也许是美国吧,不知传了几代,经过了多少人的嗓子眼儿,才到了我的嗓子眼儿里。说不定之前的宿主还是名人,不过不论是特朗普、汤姆·汉克斯还是别的什么人,传到我的嗓子里,总是一般的令人不爽,而且细想还不免有些恶心。

我和太太虽然都发烧,症状却自不同,她感觉浑身无力,关节疼痛,我却是咽喉如割,外加咳嗽。她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味疫情中最出风头的药来,让我看那上面的说明,说这个药对咱俩的症状都适用。于是二人赶紧服下。我内心认可这是好药,百症通治,却不禁怀疑自己有什么不妥。俗话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,倘若一把钥匙能开好几把锁,钥匙诚然好,锁则未必。

然而药效迟迟不肯显现,嗓子愈发的疼。我想或者看书能分散注意力,使人暂且忘却疼痛,便拿本傅惟慈译的《动物农场》翻看。哪知那头名叫尖嗓的猪一再出现,时刻勾起关于嗓子的联想;再想到作者奥威尔在西班牙内战中曾被法西斯枪手击穿喉咙,这嗓子更加的不受用。于是换了本闲适些的《西湖佳话》,翻到岳飞出生一节。“父母生他时节,梦见一个金甲红袍、身长丈余的将军,走进门来,大声道:‘我是汉朝张翼德也,今暂到汝家。’说毕,即时分娩,父亲因此就取名为飞。”

我一向不喜张翼德,只为他使用的兵器十分狞恶,彰显屠戮的残忍。若关云长赵子龙,虽说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,好歹一刀一枪,倒也痛快。而张翼德的丈八蛇矛,看那曲曲弯弯造型,想必捅到人身上还要拧上几拧,直如开启红酒瓶塞,徒增对手死前的痛苦,令我心理不适。这张翼德又鞭挞士卒不恤小人,托生于亲手给兵卒熬药的岳武穆,着实不伦。况且换了张飞吟《满江红》,必是倒竖虎须凭栏处潇潇雨歇,过于违和。也是演义将此人整Low了,统治集团当成同榻而眠哥们儿的朋友圈,“还我大哥的徐州”与“还我河山”自不可同日而语。不过他吼上几声便能断送一条性命,可见嗓子必是好的,这却让人羡慕。

书虽看了,无奈嗓子不依不饶疼个没完,喝一口水都痛得浑身哆嗦,真似刀片入喉,无怪人称刀片嗓。平日里除了吃喝,吞咽只是下意识动作,现在好了,越是嗓子疼,越忍不住要咽口水,当真苦不堪言。《搜神记》里说,华佗路遇一人嗓子有病,吞咽困难,令他去一家饼店买三升醋泡蒜泥喝下。病人照办,竟吐出一条蛇来,病却也好了。我没有华佗来医,更吐不出蛇或象牙,嗓子只好受苦。太太又看到网上验方,针刺手指放血可疗咽痛。她便捏了一枚神针,如东方不败,欲对我痛下杀手;我却不肯效鲁滨逊放血救命,唯有跪地求饶。

我继续躺倒在床,恨不得把嗓子从口中抠出,放到床头柜上,让它一边疼去,惜乎痛殷殷兮不可裁。好像是川端康成说的,自然之美是无限的,人感受到的美却有限,痛亦如是吧。其实这喉咙痛尚痛不过我闹肾结石,据说肾结石的疼痛指数在分娩之上,这曾令我颇有几分自得。即使论嗓子疼的资历,我比起舍弟还略逊一筹。

将近半个世纪前,我弟弟还是十几岁的中学生,到医院做扁桃腺切除手术。那是国内顶尖的医院,当时兴针刺麻醉,小手术不用麻醉药,在耳朵上扎针。那天的手术,医生一刀下去,便是惊天动地的挣扎,血溅手术室。医生很奇怪,这孩子怎么啦,不就切个扁桃腺嘛,何至于这么强烈的反应?几个医护死死按住他,强行把扁桃腺宰割下来,我弟弟已近休克。术后揭起蒙在病人脸上的无菌布,才发现耳针早已碰掉,全程刮骨疗毒无麻醉。

这是百分百的医疗事故,但其时甲方乙方都不往赔偿上想,医院主动免了手术费,林巧稚大夫特地到我弟弟病床前慰问,我们全家也就无话可说。似乎那以后的手术,便不再施行针刺麻醉,照我弟弟借用当时报纸的话说,苦了我一个,幸福千万家。

所幸症状来也倏然去也倏然,嗓子满打满算疼了三天,到第四天上便开始明显好转。本以为从此天下太平,无如剧痛刚歇,奇痒又起。这个痒可不是蚊子叮个包的那种痒,如果说嗓子疼起来叫刀片嗓,则痒起来可称羽毛嗓:似有一根羽毛时刻在撩拨嗓子眼儿,想咳去这撩拨之痒,却又无从着力,调动了全身肌肉神经一起使劲,直要将全套呼吸道嗽出体外,方才罢休。且这奇痒连绵不绝,一波未过,一波又起,不给你一分钟喘息之机。

17号和18号连着两个晚上,我完全不能安枕,一躺倒便大咳特咳,只能靠在沙发上熬过漫漫长夜。我翻出一瓶2018年便已到期的甘草片,抓起一把含在口里,只如泥牛入海。18号夜世界杯决赛,开始我还守着电视观看,赛场上欢呼排山倒海,我这里咳嗽声震屋瓦。上半场结束,阿根廷2:0领先,我想法国大势已去,还是睡觉要紧,便关上电视企图靠在沙发上入睡。然而咳嗽狂潮不绝袭来,再拿起手机看赛况,已经进入加时赛。我努力强迫自己入睡,半晌依然毫无效果。无奈之下又起身打开电视,而此时梅西已然早安隆回了。这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,觉没睡成,决赛也没看成,全程就是咳咳咳。

似乎是践行某种约定,羽毛嗓与刀片嗓一样,热闹三天悄然收场,第四天晚上便能渐渐入睡。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,我这嗓子的病痛却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。当然我不能不说,多亏有朋友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刻,送来急需的药品。这天上午先有朋友闪送到退烧药和止咳药,当天晚上又有朋友亲自开车送来咽立爽等治咽喉的药,这真是及时雨,解了我的燃眉之需。

送药的都是早我几天阳过的朋友,听说我家缺医少药,病情稍缓便仗义援手。惭愧的是,当初先阳的朋友在群里说到咽痛之苦时,我还幸灾乐祸,拿他的嗓子调侃开心,转眼间人家却把治嗓子疼的药送来了。第二天朋友的抗原试剂也闪送到了,我夫妻二人即刻检测,结果每人两道杠,货真价实的阳货,孔子都不待见。

直到21号再测抗原,我和太太都变成了一道杠,接下来一连三天一道杠,按照权威的说法这就是转阴了。从12号发烧到21号转阴,前后整整10天。这10天恍如做梦一般,梦醒时分突然想到了陪伴我二三年的健康宝,偏偏这不健康的10天把它忘得一干二净。我曾说天下最难看的头像就在健康宝上,几乎获得了一致的认同。于是打开我那头像丑陋无比的健康宝,那上面分明显示“未见异常”。

饶是被捅115次,终究没挡住刀片和羽毛来袭,大约这是鄙嗓的宿命。不知我欠下了哪家孽债,要由可怜的嗓子偿还。佛经里有拔舌地狱,“言无慈爱,谗谤毁辱,恶口离乱,死即当堕拔舌烊铜犂耕地狱”,“从其口中拔出其舌,以百铁钉而张之,令无皱襵,如张牛皮”。这惩罚只到舌头,不及喉咙。然而喉舌喉舌,总是一体,也许平生多造口业,死当拔舌,这便从嗓子开始,来作阳间的预演。

虽然我因嗓子吃了若干苦头,且将这苦在此与人分享,却不想就此引入苦难话题,也无意用其比附世道人生。大疫三年,苦难如流水,所过之处有人遭受灭顶之灾,有人不过湿了脚面;有人读出了流水趣何长的诗意,有人甚至浑水中摸了鱼。而我只是想说,一个人嗓子无恙,那是何等的幸福幸运。至于苦难,自有徐福贵马有铁们来诠释,他们会告诉你,如何因为苦难,便有了对苦难的容忍和适应;又如何因为有了对苦难的容忍和适应,便有了更多的苦难。或者竟由此发掘出生如蚁而美如神的素材,也未可知。

而我唯愿嗓子的宿命仅仅属于嗓子。只是今后我还要靠嗓子吃香喝辣,喘气说话,乃至咳嗽呕吐打哈欠;因此希望余下的日子里,我的嗓子也不再受苦,你若安好,便是阴天也无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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